讓更多人知道日本侵略的實情 ——《從軍日記》背后的故事
今年初，田中信幸在《人民日報》撰文，對父親參與的戰爭進行深刻反思，表達了“戰爭不能發生第二次”的堅定信念，也首次讓中國讀者知道了這一日記。日前，本報駐日本記者前往位于九州的熊本縣，與田中面對面，揭開那段塵封的歷史
“軍國少年”與“皇軍父親”關于戰爭真相的對話進行了10年，過程曲折
“我曾經是一名‘軍國少年’。”初次見面，年過花甲的田中老人便毫不隱諱地向本報記者袒露了自己的心路歷程。
田中信幸，63歲，本姓武藤。掙錢養家之余，全部精力投入和平活動宣傳。其父武藤秋一于1935年被日本陸軍征召入伍，隨軍轉戰中國、東南亞多地，1946年返日，在故鄉熊本縣務農度過余生。1951年，田中便出生在這個地地道道的“帝國皇軍”軍人家庭，為家中次子。
小時候，田中常聽父親講有關戰爭的故事，看與戰爭相關的相冊，耳濡目染，慢慢成為一名癡迷于戰爭的“軍國少年”。上世紀60年代，日本剛開始流行周刊漫畫，戰爭題材漫畫風靡一時。十幾歲的田中常常在小本上畫下二戰期間的日本軍艦、戰機等，向小伙伴們炫耀。初中時期，正值美國電視劇《戰斗》在日本熱映。在這部講述二戰美軍在歐洲與納粹德軍激戰的故事中，死傷者無數，主人公卻活了下來，在田中看來，“這簡直太帥了”。然而，父親卻嚴肅地告訴他，“不能再看這部電視劇了”，“只有主人公活著很奇怪”“戰爭并不是這樣的”……
1969年，田中讀了《安妮日記》。納粹德國殘酷迫害猶太人的歷史，讓他突然意識到父親所參加的戰爭“非常古怪”，腦海中開始模模糊糊地產生了一種想法：那是“侵略”？但在當時，除了學校的教科書外，沒有任何其他資料可供查閱。直到進入大學，田中讀完了《朝日新聞》記者本多勝一所寫的《中國之旅》《中國的日本軍》等著作后逐漸認識到，父親當年參加的戰爭就是一場徹頭徹尾的侵略戰爭。
1972年6月至12月，田中多次通過書信與父親交流。他在信中寫道，“父親，我認為您當年參加的那場戰爭是侵略戰爭。請您講明有關那場戰爭的事情！您有沒有參加南京大屠殺？”田中每次假期回家也都會想辦法，試圖“逼迫”父親講出真相。然而，事情的進展卻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樣順利。父子倆每次喝完酒后，總會談及有關戰爭的話題。軍人出身的父親性格強硬，酒后說話的語氣更是不一般，血氣方剛的田中為了獲取真相也不甘示弱，兩人甚至會糾纏在一起扭打起來。但更多時候父親總是遮遮掩掩，以“我已經困了，要睡了”為由來搪塞。父親雖然說那場戰爭是“錯誤的”，卻并沒有向田中承認自己參加過侵略戰爭。
一籌莫展之際，田中突然意識到，只有站在對方立場上去理解對方才能深入溝通，越針鋒相對地逼問，越不可能讓對方敞開心扉。于是，田中開始改變策略。或許是由于這一轉化，父親終于吐露了隱藏的故事。
昭和初期，經濟危機席卷日本農村，武藤家深受其苦。當時，作為農民的兒子，武藤一直務農，但熱愛讀書的他對日本流行的無產階級文學十分感興趣，并讀了不少書。在被征兵前，他還避開警察的視線把書埋了起來。剛被征兵到第六師團時，武藤曾因被懷疑為“危險思想者”而遭受了兩天殘酷的審問。在武藤“我是天皇的百姓”的呼喊聲中，事情才被平息……
田中與父親武藤關于戰爭的對話，持續了10年。
一本日記和300多封書信，讓父親在戰爭期間的所作所為完全呈現在田中面前，成為日軍侵略罪行的鐵證
1994年的某一天，父親突然在沒有告訴其他任何家庭成員的情況下，悄悄地把記載著自己從軍生涯的日記交給了田中。田中非常吃驚，因為他知道父親一直非常看重那本日記。之后，父親還將從1938年到1946年戰爭期間與戰友、家人、移民美國的同學以及照看自己的護士之間的300多封往來書信托付給田中。至此，父親在戰爭期間的所作所為完全呈現在田中面前。
田中告訴記者，或許正是因為自己對追尋歷史真相的決心和執著，讓父親堅信他的兒子是一名正直、真誠的人，把日記與信件交給他，一定會對社會有用。
武藤秋一，出生于日本熊本縣，1935年被日本陸軍第六師團征召入伍。1937年7月，經過了兩年的艱苦訓練，當家人正準備慶祝其退役之際，日軍在中國挑起盧溝橋事變，發動全面侵華戰爭。7月27日，武藤所在部隊接到動員命令，3天后乘火車前往北九州，經朝鮮半島，進入中國境內。1938年6月11日武藤負傷，其后回到日本養病，并因其在中國的“優異表現”獲得勛章。1941年8月，武藤告別新婚一周的妻子，再次踏上戰場，被派往中國內蒙古地區，駐扎海拉爾。1944年11月，武藤被派往東南亞，并于1945年4月28日再次負傷。日本天皇宣布無條件投降后不久，1945年9月，武藤所在部隊向美軍投降，武藤于1946年8月4日返回日本。
武藤的日記從1937年7月27日開始，結束于1938年7月4日。在將近一年時間里，武藤每天堅持記錄自己從軍過程中的所見所聞，從未中斷。唯一的一次例外是1937年9月的一周，沒有記錄任何內容。回憶起這段時間，武藤告訴兒子，那是自己在天津第一次被訓練殺人之后的一周。
“1937年9月2日，我們去搜捕中國便衣軍人……池田少尉執刀刺了人，我們隊伍中的每一個人都刺了一刀。”之后一周，他心情難以平靜，食不下咽，日記也因此暫停。
“1937年9月9日，明天終于迎來了向最前線出發的日子……迫不及待地想去憧憬的最前線。在天津滯留期間殺了兩名便衣軍人。”在那之后，當武藤第二次去“搜捕中國便衣軍人”后，他像往常一樣寫下了日記。
“1938年2月21日，今天是愉快的外出日。我和石川兩人先征伐了‘朝鮮’，來自慶尚南道的富子，是我第四次光顧了。下一輪征伐了‘中國’，這是第一次。最后我想起了過去的戀人八重，就去竹7號室找了與她相像的智惠子，發生了一點不愉快，就先回來了。”
……
從父親手中接過《從軍日記》，田中被其中的內容震驚了。翻開日記，各種殘酷行徑躍然紙上，歷歷在目。雖然殺人等很多情節都聽父親講過，讀完日記后了解到的更多細節，仍令人毛骨悚然。
在田中的辦公室里，記者看到了武藤交給田中的300多封信件。這些信件裝在兩個大文件夾中，保存得相當完好，雖已歷經70多年，信件的內容以及信封上的郵票、郵戳和軍郵標志等依舊清晰。此外，田中還展示了父親從軍期間的照片以及1939年獲得的勛章。
田中想把父親的日記和信件整理成書，讓更多的人了解日本當年所發動的侵略戰爭的殘酷，珍惜今日和平
田中告訴記者，自己在學生時代，僅僅學習了有關明治維新以及日俄戰爭的歷史，關于二戰的歷史很少涉及，《開羅宣言》、《波茨坦公告》、東京審判等內容根本沒有出現在教科書中。
對此，田中認為，當年日本發動殘酷的侵略戰爭，對周邊鄰國造成重大傷害，也給日本普通民眾的生活帶來了巨大影響。今天的學校必須講授這段歷史。然而事實是，日本政府始終未能十分明確地表達對侵略歷史的正確認識，更沒有把侵略歷史以及相關教訓納入到學校教育中。因此，很多日本人，尤其是年輕人，根本不知道日本曾發動過錯誤的侵略戰爭。
在田中看來，當年很多經歷過戰爭的人沒有或還沒來得及跟后輩講述戰爭就走進了墳墓，而那些口口相傳的內容又不一定會有很強的說服力，因此，父親留給他的日記和信件彌足珍貴，尤其在當前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田中計劃把它們整理成書進行出版，向包括武藤兒孫們在內的日本民眾還原武藤這一代人當年究竟是以怎樣的心境，參與到什么樣的戰爭中。田中告訴記者，希望能趕在二戰結束70周年之際出版，暫定的主標題是“父親的戰爭”。這本書將寄托父親與他對戰爭的認識、反省和歉意，希望不僅日本人可以讀到這本書，中國、韓國等國的民眾都能讀到，讓更多的人通過這些資料來了解當年父親所經歷的、日本所發動的侵略戰爭是何等殘酷，從而更珍惜今日的和平。
田中常想，父親當時給自己講述那些有關戰爭的故事，雖然沒有通過過多的語言表達他對戰爭的反省，但一直存在著這種強烈的意識。如果他對自己所參加的那場戰爭沒有批判與否定的態度的話，就不會留下這些資料。他是希望借兒子的力量讓更多人知道，日本當年所發動的那場慘絕人寰的侵略戰爭的實情，并以史為鑒，絕不再戰。
（本報記者陳尚文也對本文作出貢獻）
后記
在熊本縣5天的采訪中，由于田中工作繁忙，采訪只能安排在工作間隙與周末。堆滿五金材料的辦公室、行走中的汽車、喧鬧的小酒館、公路邊上的拉面店、歷經滄桑的老宅……都成為采訪地點。記者駐日本兩年多來，采訪過許多愛好和平、維護正義的日本有識之士，但田中信幸卻給記者留下了特殊的印象。對田中來說，安裝避雷設施是養家糊口的謀生手段，而從事和平活動則是他畢生為之奮斗的事業。他不會氣餒，更不會放棄，直至完成目標。或許正是因為有許多像田中這樣的日本有識之士的努力，日本才不至于在錯誤的歷史認識道路上偏離得太遠。
田中告訴記者，此前曾有不少人為了試圖否認第六師團參與南京大屠殺，多次通過電話與信件表達希望閱讀武藤日記的想法。雖然根據日記，父親所在的分隊僅在南京城內駐扎3天，并沒有參與南京大屠殺，但第六師團的其他部隊卻一直都在南京城內，并參與了大屠殺。如果利用這個局部來為整個第六師團洗罪的話，那將是他不愿意看到的情形，因此斷然拒絕。
圖片說明：
圖①：武藤秋一1937年12月14日至17日的日記內容。武藤所在的分隊13日進入南京，日記中地圖是以武藤14日參觀南京城印象所繪的。
田中信幸提供
圖②：1938年11月30日，武藤秋一由陸軍步兵伍長升任步兵軍曹的任命書。
圖③：武藤秋一軍裝照。
圖④：在中國負傷后返回日本養傷期間，武藤秋一與還在中國的戰友石川之間的信件與信封。
圖⑤：武藤秋一位于熊本縣菊池市的老宅。
圖⑥：在堆滿五金的辦公室里，田中信幸正在查看武藤秋一留下的300多封信件。
除注明出處外本版照片均由本報記者劉軍國攝
版式設計：蔡華偉
《 人民日報 》（ 2014年04月24日 23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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